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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一个站了出来

77岁的理查德·奥弗里,出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下”。当时,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艰难赢得胜利刚过去两年。

后来在剑桥大学攻读历史学博士学位时,他注意到:“世界上从没有任何一场比二战规模更大、更全球性,也更致命的战争。”从那时至今的40多年,他一直致力于解释:二战是如何发生的?为何会发生?它是怎样进行和终结的?

如今,英国埃克塞特大学历史学教授奥弗里,已经成为国际知名战争史学家。他是英国国家学术院院士、英国皇家历史学会会士,也是英国广播公司(BBC)一系列二战纪录片的顾问和出镜专家。

2021年,已经功成名就的奥弗里出版二战史著作《二战新史:鲜血与废墟中的世界,1931—1945》,提出“二战是最后的帝国战争”“二战开始于1931年日本入侵中国东北”等观点,在西方史学界引发广泛讨论。2024年底,该书中文版上市。

2025年9月,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奥弗里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专访。他指出,中国为同盟国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带给世界的主要变化,是“西方殖民帝国的终结”。

理查德·奥弗里 图/受访者提供

“帝国战争”的开始与终结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二战新史》中,提出了一个在西方二战史学界具有开创性的观点——第二次世界大战并非开始于德国入侵波兰的1939年,而是开始于日本侵略中国东北的1931年。为何你认为1931年才是二战的起点?

奥弗里:以往,(西方)大多数人认为二战主要是抗击“希特勒德国”的战争。相比之下,二战的其他战场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但在我看来,这种欧洲中心主义的视角忽略了二战的根本意义,那就是——二战是一次帝国主义扩张引起的战争,必须将它置于20世纪帝国竞争的背景之下考察。德国、日本等国不仅仅是在发动战争,更是在夺取领土。他们希望通过领土扩张的方式,建立和英国、法国等传统帝国相抗衡的新帝国。

领土扩张是19世纪及以前欧洲帝国的行为方式,在20世纪初已经不再“流行”。但一方面,虽然欧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现了广泛的和平运动,许多人不再想要战争,但在战败国,特别是德国,新的激进民族主义政治运动兴起,希特勒认为领土扩张是重建大国地位的方式,这样才能弥补他们在一战中失去的东西。而另一半欧洲人不再想要战争的心态,则导致了对德国的绥靖。

另一方面,20世纪30年代的经济危机进一步刺激了日本、德国等国的领导者,他们认为,如果想要进一步发展,成为一个主要经济体,他们就必须控制一个领土意义上的经济帝国,就像英国、法国此前所做的那样。

在此背景下,二战演变成全球性事件,波及欧洲、东亚、南亚、太平洋和非洲。而日本1931年侵略中国东北,就是这些“新帝国”进行领土扩张的第一步。

1931年9月18日,日本炮轰中国东北军驻地北大营。

《中国新闻周刊》:从1931年“九一八事变”侵略中国东北,到1937年“七七事变”开始全面侵华战争,日本的侵略扩张战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期间,日本也发生了“二二六事件”等内部争斗,这是否意味着日本侵华战略的演变也具有一定的偶然性?

奥弗里:偶然因素是存在的,但我认为,关键问题在于,日本的领导层、军方和平民,当时都被一种观念所驱使,即日本必须以某种方式挑战西方传统列强,确立自己作为“唯一东亚强国”的地位,而英国和美国会是这条道路上的障碍。

在这个逻辑下,侵略中国似乎成了唯一路径,日本以此来防止西方列强的封锁,并从中国攫取可以和西方对抗的资源,以便接下来和英美等国进行更有成功希望的战争。如果我们对比1930年的日本和1940年的日本,1930年时日本是无力挑战美国的,但到了1940年,日本已经占有中国北方的所有矿产资源,这成为日本挑起太平洋战争的基础。

我们还要认识到,当时日本的决策方式和西方国家不同,很多重大事项并不是由首相和内阁坐在一起讨论决定的。相反,日本的军政体系非常分散,侵略扩张是由陆海军中的“激进思想家”推动的,他们通常是低阶军官。还有不少军事战略决定,其实是在前线由一线军官自主选择的。日本陆海军的一些领导者可能更有远见,但他们被下面的激进团体所裹挟。

此外,虽然确实有一些高层人士担忧战争带来的风险,但也有很多人认为“如果日本想成为大国,就必须承担风险”。总的来说,从1931年到1937年的战争具体进程存在意外,但当日本在1937年全面侵华时,他们已经在考虑如何主宰更大的世界。

1931年9月19日,日军在沈阳外攘门上向中国军队进攻。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最新研究聚焦于日本战败投降的复杂过程。这种复杂性是否也和当时日本特殊的军政体系有关?

奥弗里:是的,日本的“终战”决策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过程,其中反映了我们刚才讨论的问题,即日本的决策体系被激进分子所绑架。一些军中的激进分子想继续战斗,他们想要的其实是“国家自杀”(national suicide),而大多数高级官员以及天皇认为这并不值得,因为会付出太大代价。

日本领导层并不考虑他们所侵略的民族付出多少代价,但此时他们担心日本人民会付出太大代价。所以,他们要寻找政治解决方案。在追求战争结束的同时,他们又要避免军方的激进分子再次发动叛乱。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过程,是当年裕仁天皇必须处理的棘手问题。

这个过程中存在很多历史细节。目前,流行的观点依然认为日本投降是因为美国投下了原子弹。我认为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素。美国空军对日本城市的常规轰炸,可能发挥了更大的作用。但总的来说,这是日本领导层在意识到必须结束战争之后,又和国内激进分子进行了一次博弈。

东北抗联骑兵部队

中国对同盟国胜利的两大贡献

《中国新闻周刊》:回顾从1931年到1945年的14年战争过程,你如何评价中国军民为同盟国的最终胜利发挥的作用?

奥弗里:当时,一些西方国家对中国的军事能力不屑一顾,认为中国的工业基础有限,几乎没有先进武器。但是,今天回顾历史,我认为中国在二战中发挥了两大关键作用。

首先,中国是第一个对抗这一轮新帝国主义浪潮的国家。在欧洲战场开始之前,从1931年到1939年,中国一直在独自对抗日本的帝国扩张野心。这本身就是一个重要贡献,特别是对比欧洲的情况,英法1939年决定对德国宣战之前,没有国家在有效地对抗新帝国主义在欧洲的兴起。可以说,中国走在了世界的前面。

另一方面,中国始终没有输掉和日本的战争。从1931年到1945年,不论抵抗的过程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中国一直在战斗,日本一直没能击败中国,没能迫使中国投降。这意味着日本无法结束在中国的战争,因而在1941年底到1945年的太平洋战争中处于两线作战的状态。日本的经济和工业,相较于西方国家要更薄弱,两线分配力量和资源,不可能获胜。

当然,日本即便集中了投放在中国的资源和军力,也并不能够赢得太平洋战争的胜利。但如果中国没有坚持抵抗日本,对欧美盟国来说那将绝对是一场漫长得多的战争。在这个意义上,总体来说,中国得到了盟国有限的直接援助,但对同盟国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

《中国新闻周刊》:同盟国最终赢得了二战胜利,这如何改变了世界秩序?

奥弗里:首先,1945年之后,世界各地的冲突仍旧持续了多年,包括新中国的诞生、朝鲜战争,以及发生在东南亚及非洲的一系列终结帝国主义殖民统治的斗争。我认为,这一切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真正结束,这不仅仅是说日本、德国这些“新帝国”的毁灭,还有英国、法国等“旧帝国”的彻底终结。世界迎来了民族国家的时代。

在那之后,世界相对和平了。核威慑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更关键的因素是帝国主义的时代结束了,世界主要国家间不再通过领土战争的方式进行对抗了。当然,过去几十年,战后秩序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包括中国的崛起,也包括一些地区重新发生了冲突。我不认为最近各地区增多的冲突足以演变为世界大战,但这确实代表了当前全球体系中的一种不稳定状况。

2025年7月7日,江苏南京,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举办“纪念全民族抗战爆发88周年”仪式。摄影/本刊记者 泱波

“绝对没有理由否认南京大屠杀”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的不稳定状况,是否也和今天国际社会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反思不够充分有关?今天,日本极右翼势力仍然否认日本在侵略战争中的“加害者”角色。相比之下,欧洲的战后反思相对更加深刻。你如何看待这种差异?

奥弗里:首先,在二战爆发之前,欧洲已经进行了五六百年的战争。对欧洲人来说,二战是这片土地上数百年来长期国家间暴力的高潮。经过这个大规模暴力和野蛮的时代,每个欧洲国家都付出了惊人的代价。这教会了欧洲人民,不管是在之后的冷战中站在“铁幕”的哪一边,大家都已经受够了战争,各方都有强烈的意愿去寻找更好的应对办法。

当然,现在我们不知道这种时代还能持续多久,也不知道目前的和平有多脆弱。欧洲人已经又开始广泛地谈论战争了,这还是1945年以来的第一次。

关于日本,我知道一些日本历史学家非常诚实地面对历史,和世界其他地方的历史学家取得了共识。但也有一些日本知识分子认为,日本完全有理由在当时挑战西方,甚至“如果不是西方阻挠,日本就会领导亚洲”。他们认为这一切都不是日本的错,日本只是在回应其他帝国的威胁。一些人甚至拒绝接受关于南京大屠杀和慰安妇问题的历史事实。我认为这些都不是诚实的叙述。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了南京大屠杀。在《二战新史》中,你专门列出一章关注针对平民的罪行,并将南京大屠杀作为一个重要案例。二战中针对平民的暴行有哪些值得注意的特殊之处?你会如何看待少数日本学者对南京大屠杀及日军战争罪行的质疑?

奥弗里:首先,无可否认的是,针对平民的严重罪行,是二战的一个可悲特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平民也不时受到伤害,德国、英国和法国都在一战的空战中开始轰炸城市。但总的来说,考虑到二战中战争手段的更新发展,一战的平民伤亡规模和二战没有可比性。

另一方面,在二战中,平民作为战斗的一分子,在冲突中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在法国,法军被彻底击败之后,很多法国平民参与了对德国的抵抗运动。在苏联,德军对于各类平民抵抗和游击队的镇压非常严厉,可能有数百万人因此身亡。平民动员、平民抵抗,也是二战中军队对平民犯下的罪行大幅增多的原因之一。

此外,二战是一次真正的全球性战争,对平民的犯罪遍布所有冲突地区。在西方,我们经常谈论德国犯下的战争罪行,谈论犹太人大屠杀,这是非常必要的。但如果说“没有什么比得上盖世太保(的罪行)”,那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中国发生了什么,印尼、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发生了什么。

在亚洲战场,南京大屠杀正是这一系列严重罪行中的冰山一角,其背后是上千万中国人在战争中身亡。对于一场大规模罪行,我们可能永远难以得到精确的数据。欧洲的大部分城市轰炸也是如此。

历史学家需要努力重建过去发生的事情,尽可能提供一个最接近真实的数据。但我们必须意识到,有些历史是无法被百分百重建的,而我们不能因此而否定罪行发生过的事实。我认为,绝对没有理由否认南京大屠杀。

《中国新闻周刊》:回顾那段黑暗的历史,今天人们应当从二战历史中吸取怎样的教训?

奥弗里: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历史学家总是希望政治家和那些拿着武器的人能把历史学得更好,但现实显然令人失望。不过我想至少应强调两个明显的教训。

首先,必须在冲突和战争中保护平民。二战中,平民几乎没有得到任何保护。其结果是,平民伤亡的数量远超参战人员。

二战后,尽管1948年通过了《防止及惩治种族灭绝罪公约》,1949年通过了“日内瓦四公约”(之后还通过了附加议定书),我们依然看到这些国际法规则被滥用、被漠视。这些公约的诞生,意味着有相当多的人认为人类应表现得更好了。但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如何促使一些人表现得更好。

另一个教训是,必须进一步约束和限制发动战争。二战的教训之一是,一旦战争开始,很快就会走向更激进的战略。比如,1945年8月,美国向日本投下了原子弹,这是美国在1941年时不会想到要做的事情。今天,我们应当警惕战争变得更加激进的风险。退一步说,任何已经开始的战争都应当约束在有限的目标中,应当在人道法许可的范围内进行,应当保护平民。我认为,这是我们需要从二战历史中吸取的教训之一。

记者:曹然(caoran@chinanews.com.cn)

编辑:徐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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