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抗战,他们是另一个大后方-伯乐网络传媒

14年抗战,他们是另一个大后方

“有钱不出钱,有力不出力,是对祖国的大不忠!”

1938年,在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下称“南侨总会”)首届大会上,著名侨领陈嘉庚说出这句激词。

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起,中国踏上漫长的抗战之路,远渡重洋的华侨心系祖国,以输财、出力、赴战的方式支援抗战。

有人在南洋街头卖花、义演,捐出积蓄换成粮食、药品和飞机运回国内;有人成为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服务团(下称“南侨机工”)的一员,驾驶车辆穿越滇缅公路,把援华物资源源不断运往前线;有人建立武装,在南洋丛林中与侨居国人民并肩抵抗侵略,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场上的重要力量。

在14年漫长战火背后,世界华侨与中国战场紧密相连,撑起中国抗战的另一个大后方。

正如中国华侨历史博物馆副馆长宁一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所言,当时海外华侨的“万里同心”救国精神,在新时代依然具有意义。在和平年代,遍布全球的华侨应该同心同德,担当文明交流互鉴的桥梁,为实现民族复兴与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努力。

滇缅公路出入口云南德宏州瑞丽市畹町镇,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纪念馆内展示的3000多名归国抗战的机工肖像。图/中新

输财助战

“先生,买朵花吧!这是自由之花,这是解放之花!买了花,救国家!”

8月14日,中国华侨历史博物馆主办的“万里同心——海外华侨与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纪念特展”(下称“万里同心”特展)在北京开幕。在此次特展上,反复播放的《卖花词》吸引不少观众驻足。80多年前,这首歌也在南洋的大街小巷传唱。

1937年“七七事变”后,中国进入全民族抗战阶段,日军封锁沿海城市,国内物资匮乏,经济日益凋敝。泉州华侨历史学会副秘书长刘伯孳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战争归根到底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撑,国家危机激起海外华侨义愤,华侨纷纷成立抗日救国团体,展开声势浩大的筹款救国运动。

1938年,南洋华侨发起南侨总会,由陈嘉庚担任主席,在喊出上述激词后,他带头月捐2000元,又抢先购买10万元救国公债。侨胞们纷纷响应,“卖花捐”是他们输财助战的各种方式中极具代表性的一种。

林绍真是汕头市侨联新马归侨联谊会会长,她的父母是新加坡华侨,她曾提到,父母当年还是十一二岁的学生,每天放学后挎着花篮走上南洋街头,把一朵朵扎制的纸花卖给路人,“一朵花给5毛也行,给5块也行,给50块也行,大家把这些钱都汇回国内”。

为了扩大募捐范围,1938年,南侨总会邀请武汉合唱团赴南洋演出筹款。《卖花词》就这样在南洋传唱开来,当时每场演出结束,总有人当场摘下金镯子、金项链往舞台上扔,高呼爱国口号,久久不愿离去。

至1940年4月回国,武汉合唱团在480天的南洋巡演中,共举办130场演出,吸引超230万侨胞捐款,筹得230万马来亚元,相当于当时国币1000余万元。这笔钱被换成粮食、药品、飞机和汽车,送回国内前线。

1939年,南侨总会号召华侨回国支援抗战,各埠3000余名应征人员抵达新加坡集中。

刘伯孳说,当时部分南洋华侨从事木材、橡胶、大米、采矿等行业,积累了一定财富,其中不乏像陈嘉庚、梁金山这样的成功商人大笔捐资,一人就能捐一架飞机。而对于工薪阶级的华侨来说,他们通常选择月捐,即每月拿出一部分收入支援祖国抗战。

当时的很多故事,现在看来仍感人肺腑:马来亚华侨郑潮炯卖瓜子走遍南洋,筹得18万元悉数捐出;泰国女华侨叶秋莲卖掉家产,捐出3万余元,自己则入寺为尼;200多名难侨在曼谷监狱发起狱中献金,凑出500元捐给祖国。

陈嘉庚曾这样描述:“富商巨贾,既不吝金钱,小贩劳工,亦尽倾血汗。”

在相隔重洋的美国,侨胞同样在为抗战奔走筹款。在纽约,许多华侨靠开洗衣馆糊口,抗战爆发后,纽约华侨衣馆联合会(下称“衣联会”)发动会员在衣馆柜台摆上写有“救济中国难民”的捐款箱,号召顾客捐款。“七七事变”后,衣联会印制10万份传单塞进洗干净的衣服口袋里,呼吁美国人抵制日货。

1938年,衣联会用筹款购买了四辆汽车,改造成救护车后,运回战火中的中国,随后又购买大批棉衣和医械药品运回国。

知识界的侨胞也站在前列。1943年,美国医药援华会会长许肇堆利用自己在美国医药界的声望,获得了两支刚问世的盘尼西林(青霉素)菌种,由正在美国留学的樊庆笙漂洋过海带回国,一道回国的,还有许肇堆采购的青霉素研制设备。当年年底,第一批青霉素在中国面世,中国成为第七个能生产青霉素的国家。

这些物资都在中国的抗战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1937年10月,毛泽东跟廖承志谈话,提到“中国抗日面临生死存亡关键时刻,抗战的物资极为缺少,急需发动海外的华侨捐献物资,支援抗战”。延安地处西北一隅,交通不便,中共的海外统战工作更多是依托广州、香港等地的办事处开展。1938年初,廖承志、潘汉年、连贯等人筹建香港八路军办事处(下称香港“八办”)。

后来担任中联部副部长、国侨办副主任等职的连贯,当时任香港“八办”党支部书记兼华侨工委委员,他的女儿连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办事处以粤华公司名义经营茶叶,接收海外华侨捐赠的抗战物资和捐款,归国参战的华侨青年也会在此中转歇脚。

据不完全统计,成立两年半内,香港“八办”接收海外侨胞汇款220万元和药品、被褥、服装等大量物资,转运600多名华侨青年和专业人员奔赴敌后抗日根据地。

随着抗战进入持久阶段,国民政府方面为应付军费之困,先后发行救国公债、国防公债、节约储蓄券等债券。每逢发放,海外华侨踊跃认购。仅1937—1939年,华侨便认购救国公债5000多万元,国防公债600多万元。到1942年,华侨购债总额已达11亿元国币,占国民政府公债发行总量的三分之一。战后,国民政府并未偿还这些公债,这实质上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捐款。

1940年5月31日至6月8日,南洋华侨领袖陈嘉庚率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到延安访问。前排左二为陈嘉庚,前排右二为侯西反。图/视觉中国

抗战生命线

年近八旬的张云鹏,最近接到不少国内外侨团、研究机构的电话,对方往往希望由他带领重走滇缅公路。张云鹏的父亲张智源是南侨机工的一员,当年在这条抗战生命线上开车。

“七七事变”后,除了在海外捐资助战,大量华侨直接回国参战。据国民政府广东侨务委员会统计,仅从南洋回国参战的粤籍华侨就有4万余人。他们或直接参军,或到后方参与救护队、机工团、记者团、歌剧团等工作。

随着战事一步步由东南沿海向西南延伸,1937年底到1938年8月,云南20万民工紧急筑成滇缅公路,南至缅甸腊戍,北抵中国昆明,全长1146.1公里,是中国从海外接收抗战物资的交通大动脉。

滇缅公路穿江越谷,崎岖难越,需要技术较高的司机和维修工,但国内缺乏这方面的人才。为此,设在昆明的西南运输处主任宋子良,电请南侨总会支持解决。

1939年2月,陈嘉庚领导的南侨总会在报上发布通告,征募回国机工。祖籍广东潮州、在新加坡经营妻子家抽纱厂生意的张智源看到公告后报名,成为第九批南侨机工中的一员。

与张智源一起报名的有3000多名南侨机工,他们从马来半岛、泰国、菲律宾等地云集新加坡,于1939年分15批回国,其中还有4名女性。张云鹏曾听父亲的战友讲,这群在南洋讲英语、喝咖啡、吃西餐的有志青年,来到昆明吃咸菜、去稻田里取水洗漱、睡大通铺。

更残酷的是随时面临生命危险。滇缅公路约有三分之一路段贴着悬崖,狭窄的地方仅能容一辆车通过,驾驶员必须极其小心,稍有不慎就车毁人亡,每逢雨季,山洪、滑坡随时可能发生。张智源记录了1941年雨季的一场事故:“行至芒市途中,路边上侧突然塌方,当中一棵大树的主干不偏不歪地压在一辆车的驾驶室上⋯⋯一位侨工驾驶员壮烈牺牲。”

他们同时还要躲避天上日本飞机的轰炸。“遇到日机轰炸,人要撤离车子,找低洼的地方匍匐下去,手放在胸口顶住。胸口如果贴在地上,炸弹冲击波就会直接冲击胸口,震坏内脏。”张云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1939年,南侨机工在云南昆明潘家湾训练所接受军事训练。

就在这重重险境中,南侨机工演绎了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抗战运输故事。正如张智源在回忆录所写:“日军大举入侵我国,华侨机工虽然身居海外,但皆怀有赤子之心。”

据档案记载,从1939年至1942年的三年期间,南侨机工一共运输了50多万吨抗战物资、1.5万余辆汽车以及不计其数的民用物资,平均每日的军需物资输入量保持在300吨以上,被誉为抗战运输线上的“神行太保”。

1942年,滇缅公路被日军轰炸切断,负责南侨机工日常事务的西南运输处遣散了大部分南侨机工,只留用其中少数。南侨机工被阻隔在怒江西岸及缅甸,有的随中国远征军辗转到印度,有的被日军打散后到处漂泊乃至失踪,有的在战火中牺牲。

直到1944年,中国远征军开始滇西大反攻,重新组织起来的南侨机工又积极参加战争,送远征军到前线。1945年1月,滇西大反攻历时8个月16天获胜,收复了怒江以西3万多平方公里的沦陷区,打通了中印公路,即史迪威公路,与滇缅公路收复段相衔接,形成新的国际运输线。

到1946年南侨机工分批踏上归途时,当年3200余名南洋机工中,1000多人复员返回南洋,1000多人留在国内,还有1000多人壮烈牺牲。到现在,人们提起南洋机工,都会有这样的评价:这是华侨华人史上人数最为集中、规模最为庞大、目标最为鲜明、组织最为有序、经历最为悲壮、影响最为广泛深远的爱国壮举。

张智源留在了云南,他成立了安达贸易行,做起云南和缅甸之间的进出口生意。“安达”,寄托着他最朴素的愿望:平安到达。

20世纪80年代,受中国侨联、云南省侨办等委托,年迈的张智源开始寻找失联的南侨机工,并呼吁为这一群体落实政策。张云鹏骑摩托车带父亲去战友家,父亲“高高兴兴进门,出来时眼里噙满泪水”。经过多年奔走,张智源最终寻访到20多名战友。

1989年,南侨机工回国参战50周年之际,云南省政府为南侨机工立了一座纪念碑,碑座刻有“赤子功勋”四个大字,3200余名南侨机工的名字被刻在这片他们献出生命、鲜血和汗水的故土上。

在侨居地作战

在此次“万里同心”特展上,一件残破的红色背心被特意展出。80多年前,菲律宾华侨许立在南洋丛林中跟日军展开战斗时,不幸中弹负伤,当时他正穿着这件背心。2014年,许立之女许呈亮把它捐给中国华侨历史博物馆。

“万里同心”特展的策展人罗佩玲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件红色背心已被定为国家三级文物,是菲律宾华侨维护世界和平,与当地民众共同抵御法西斯的重要历史见证。

1941年太平洋战争后,战火蔓延至东南亚。在此之前,华侨几乎承担了中国三分之一的抗战军费,南洋陷落,南洋华侨对祖国的经济援助被迫中断,中国抗战进入更加困难的时期。宁一说,当时,国民政府和中国共产党都通过海外侨团向侨胞发出号召,希望他们组织起来,就地抵抗。华侨在侨居地纷纷成立武装,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支重要力量。

菲律宾是华侨武装抗战最活跃的地方。菲律宾沦陷后,1942年,在中共南方局的领导下,旅菲华侨成立菲律宾华侨抗日游击支队,简称“华支”,这支游击队被编为菲人民抗日军第48支队,直接参与游击战、搜集情报等工作。

华侨的抗日武装斗争缺少武器装备,“华支”刚成立时,52名队员的武器只有7支火药枪和2支短枪,以及10多把茅刀。许立正是这支队伍的领导者之一。许呈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许家祖籍福建漳州,少年时代,许立随父亲去香港谋生,他在香港接触了革命思想。

1943年1月,日军企图进攻驻扎在森林中的各抗日领导机关,“华支”在邦板牙河边迎敌,早上8时双方交火,一直拼杀到正午,最终毙伤日军30余人。同年3月,日军对菲律宾山区展开大规模扫荡,在一次突围战中,许立不幸中弹,当地的菲律宾群众把他转移藏匿起来,才保住了性命。那件红色背心,就是许立当时穿的衣服。

到了1945年2月,“华支”扩大到700多人,华侨王汉杰担任队长,率领部队参加了配合盟军收复菲律宾首都马尼拉的战斗。战争胜利后,菲律宾军官在上呈总司令部的函件里写道:“华支”的官兵都是他国公民,他们可不必负任何直接抗敌的责任,可是他们采取了这种行动,他们自始至终同我们并肩作战,一直坚持到最后胜利。

据《华侨抗日支队》一书,从1942年到1945年,“华支”踏遍吕宋岛14个省和马尼拉市,作战260多次,歼敌2000余人,缴获武器近千支,自身也付出了阵亡77人、负伤34人的代价。今天,在菲律宾马尼拉郊外,依旧矗立着一座菲律宾华侨抗日历史纪念碑。

宁一还提到,因为组织武装抵抗日军,并曾大力援助中国抗战,日据期间,华侨在南洋备受迫害。

新加坡沦陷之后,以郁达夫、胡愈之为首的华侨,即在新加坡组织成立星华文化界战时工作团,进行抗敌宣传工作。陈嘉庚组织了星洲华侨抗敌动员总会,总会成立多个部门,负责治安救护、群众宣传、雇佣劳工等工作。其中,民众武装部招募华侨青年,组成约1000人的义勇军进行军事训练。1942年2月,新加坡保卫战开始后,这支义勇军手持当局发给的19世纪旧式枪支,与日军激战多日,表现极为英勇。

而也正是在新加坡、马来亚,日军实行“大检证”“大肃清”,杀害数万华侨;在菲律宾,有上万华侨在日据期间惨遭屠戮;在东印度群岛、婆罗洲、泰国等地,也曾发生过日军大规模屠杀华侨的事件。

日军曾发布高额悬赏,缉拿“南洋之排日货及抗日之巨头”陈嘉庚。在众多华侨的帮助下,陈嘉庚几经辗转,隐居到印尼爪哇岛。在那里,陈嘉庚写下30多万字的《南侨回忆录》,记录南洋华侨对祖国抗战的重要贡献,并写下“述志诗”明心境。

宁一说,华侨在侨居国投身武装斗争,怀揣着强烈的正义感和保家卫国的勇气。无论身处何地,华侨都为祖国与侨居国的独立和繁荣而战,这正是“万里同心”精神之所在。华侨海外抗战与中国战场一起,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

正如当年陈嘉庚在“述志诗”的序中所言,“胜利未达,敌寇未败,潜踪匿迹,安危未卜,余唯置死生于度外”。

(资料参考:《历史丰碑:海外华侨与抗日战争》潮龙起编;《华侨华人史话》冯子平著)

记者:吕雅萱

编辑: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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