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那一堆人嘴里的“坏孩子”
2010年的某一天,刚刚硕士毕业的袁洁坐上公交车,前往位于城市郊区的一所技校报到,准备去那里做一名老师。袁洁出生在这座气候温暖的南方城市,也一直生活在这里,但她对技校并没有太多了解。多年前,她曾和一所老牌技校的笔友通信,交换对郑渊洁童话、张学友歌词的想法,或是谈论音乐、足球和国际局势。这是她过往人生中和技校仅有的关联。
袁洁没有想到,她正前往的这所学校,正是她的笔友当年所在的技校,只是学校已经搬迁到了城外,校名变更,校舍也焕然一新。她也没有想到,未来的十五年里,她都会在这所技校中和这些技校学生朝夕相处,了解到这片场域中的真实生活。
十五年来,在教学管理、情感交流和不断的“交锋”之中,袁洁开始记录技校学生的生活点滴。2025年10月,袁洁出版了一本名为《南方技校的少年》的纪实作品。在书中,她写道:“如果说,中职(中等职业教育)世界是大众认知里常常被忽视的百分之四十,那么技校,则是这百分之四十中更为沉默的四分之一。”
作为这些技校少年青春的见证,书中不仅记录了这些青春期孩子常见的困惑,也用平实、理性的语调,探索了现象背后更深层次的家庭、社会问题。“我想呈现的是更为真实的技校生的状态,不想妖魔化他们,也不想拔高他们身上的个性和特殊性。”袁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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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22日,广东省东莞市一家技工学校的学生在进行体育锻炼。图/IC
难以抵抗的失败感
很多人并不知道“技校”是什么概念,也不会深究,技校与中专、职高这样的学校究竟有什么区别。稍微了解的人,也只知道,技校是“技工学校”,是培养技术人才和工人的地方。而社会上流传得更多的,则是对技校的偏见和传言:技校里的孩子成绩不佳,抽烟喝酒,打架混社会,甚至打骂老师,是没有未来的一群人。
这些描述,也算是有一些事实依据。多年来,袁洁和她的同行们已经习惯了应对大大小小的麻烦。常有新来的老师被顽劣的学生气到大哭。
不过,袁洁和身边的老师们早已练就了一颗强大的心脏。他们知道,冲突只是表象,让他们更加担忧的事实,则是技校系统庞大的退学人数。袁洁所在的学校有几千名学生,学制有三年制、五年制等,从入学到毕业,有些班级的人数会从一开始的四五十人,下降到只剩二十多人。这些年,袁洁亲身接触过的退学学生,数量也不少。
学生流失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因为不适应学校的管理,因为酗酒、骂人等不计其数的违纪行为,最终被劝退;有的是因为所学专业与自己想象的相去甚远,不得不退学。被家长们稀里糊涂地送进校门,又轻率地走出校门,对一些技校生而言成了“常态”。
与归属教育部门管理的中专、职高相比,技校归人社部门主管,颁发的是正规的中等职业教育学历,学生们毕业后,通常会获得“中级工”“高级工”“预备技师”等资格。虽然同样是正规的院校,但因为技校的培养更多地面向工厂、市场和社会的需求,导致它与升学逐渐脱钩,也造成了它录取门槛较低的事实。
“门槛”,简单粗暴地说,指的就是中考分数。到技校来学习的,多数都是中考失利的初中生,或者学业不成,想要学点手艺的高中生。可以说,比起相对还有一些升学希望的中专、职高学生,技校学生,是被应试教育抛弃得最彻底的一群人。因为过去挫败的经历太多,他们也似乎常常有一种“失败者”的情绪,随时要放弃自己本来要到手的机会,也看不到未来人生的蓝图。
这种感觉,会在学生们学习、求职、工作的时候不定期爆发。袁洁的班里现在就有一位让她牵挂的学生。他刚入校的时候脾气不好,常和同学发生冲突。袁洁常常和他交流,他也开始慢慢觉得,这几年自己一直进步,交到了朋友,也在学习有用的技能。然而,到了要毕业的时候,一家航海公司愿意为他提供面试机会,他却没来由地想要放弃。他对袁洁说,他突然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所做的事,都是失败的。
与这种失败感的缠斗,是袁洁身为班主任常常面对的工作。她要费尽口舌,将这种心理扭转回来,让他们找回对自己的信心,坚持到毕业。这个过程无比艰难,也常常失败。她还有一个性格不错的学生,技术课也没有大问题,但就是认定自己学不会文化课。老师对这个孩子的文化课表现得很宽容,苦口婆心地希望他能顺利毕业,但他依旧走不出来。后来,他还是因为挂科太多导致留级,最终退了学。
“我认为,他不是真的学不会。在他的内心,有一种特别抗拒的状态,导致了这一切。”谈起那个选择退学的学生,袁洁不无遗憾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她坚持不愿给这些技校生孩子贴上“坏学生”的标签。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在来到这所校园之前,他们早已被贴上过无数的标签,经历过更多的挫败和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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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技校的少年》,袁洁著,未读、三明治联合策划出版
家庭问题
袁洁深知,学生们那些挫败心理和叛逆行为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她在书中记录了一个关于校园霸凌的故事。女生小A因为霸凌同班的另一位女生而被叫到派出所。在场的大人们都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居然能够那样辱骂同学,掌掴对方,并要求对方下跪。袁洁发现,小A在霸凌过程中始终戴着口罩,她猜想,小A可能有容貌焦虑。事后证明,小A之所以霸凌同学,正是因为对方评价了她的外表。
在派出所调解时,大家见到了小A的父母,也知道了她极端行为背后的原因。小A生活在一个重组家庭,父母学历很低,家庭经济拮据,继父有两个儿子,重男轻女的奶奶忽视她。
看得出,技校学生们身上出现的问题,很多是家庭、社会问题的折射。在家访、家长会等接触中,袁洁也逐渐确认了这一点。大部分技校学生的家长,自己就是疲于奔命的体力劳动者,缺少社会资源,文化层次也不算高。进工厂,去工地,开长途车,做小生意是他们的日常,很多人身兼数职,难得休息。对孩子的教育也是有心无力。他们有的在沟通中保持静默,有人直言“管不了”,有人直接当着老师的面打骂孩子,也有人有关心孩子的意愿,却毫无章法。
因为这些家庭自身的无力、无奈,学生们也在这样的家庭中养成了低标准、低期待的习惯。有一次上语文课,袁洁谈到了“倾听”的主题。她给学生们举例说,如果你放假在家拿着手机在学习,妈妈突然推门进来,指责你沉迷上网,不干正事,还不听你的解释,一顿批评,她这个行为就是“不会聆听”。结果,有一位学生当即告诉她:老师,我在家玩手机,妈妈从来不会骂我,因为她觉得这样,我至少不会出去给她惹事。
看得出,越是自身迷茫、无力的家长,也越会将希望寄托在学校教育上。在一些家长的想象中,把孩子送进技校,至少能让他“有个饭碗”。但这种想象似乎还停留在过去的时代。如今,技校的功能、定位也发生剧烈的变化,它依然承担着为社会培养技术工人的职责,却也必须面对学生就业的现实问题。于是,家庭教育、就业压力……这些复杂的冲突矛盾,都让技校学生背负上了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压力,并可能随时引起情绪爆发。
在袁洁看来,当家庭本身负担太重,无力教化孩子,那么,身为技校教师的他们,还是有职责让学生在学习技术的同时,也学会“融入社会”,至少要让他们在走出校门之前,增强对自我的信心。
这些技校里的孩子不见得一定缺少物质支持,但大都没有理想的家庭生活,要么当过留守儿童,要么家庭关系一团混乱,难以习得正常的与人相处的习惯。因此,作为老师,袁洁和同事试图用正常、平静的交流,看见他们内心深处隐藏的混乱情绪,并将这些情绪疏导至正确的方向。
这种耐心与倾听耗费了大量的精力,但在一次次重复中,也逐渐收获了学生们的理解和回应。曾经,袁洁的班上有女生会在身体的很多部分穿孔打钉。老师们只能劝解说,在学校不要装扮得太过分。有一次,袁洁对一位女生谈起她这样做的健康风险,以及学校的规定。学生突然看着她说:老师,其实我想体验疼痛的感觉。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这个孩子的行为,至少她能真诚、坦白地说出情绪。能够敞开谈论一个问题,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清醒、困难与希望
作为语文老师,袁洁常常在学生的作文中捕捉到技校学生心中那些细腻的心思与情感。她曾讲解毕淑敏的文章《我的五样》,并向学生们提问:如果你的生命中只剩下五样东西,你会留下什么?然后,你再把这五样东西一样样删掉。最后一样,你会留下什么?
在一个班级里,她收到了30份答卷。统计到最后,袁洁发现,有16个人写下的答案是一样的,他们最不愿意删除的“一样”是家人。这让她想起,这些年,她频繁地看到学生在作文中提到,他们所向往的幸福未来,就是与家人、朋友们在一起做饭,吃美食,享受人生。
这些答案让袁洁动容。但她却又隐约感到,多年来,她看到的大多数技校学生,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总是显得过于保守,缺少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我的五样》中,毕淑敏选了“笔”,作为她人生中最后保留的一样东西。而在袁洁的执教生涯中,基本没有见到过学生给出这样理想化的答案。
袁洁记得,曾有位家境一般,初中学业表现也一般的学生,到技校后突然发现,其实这里有很多资源可以供他学习、发展。他开始学乐器、参加社团,积极地在作文课上输出表达。后来,这个学生在技能大赛上获奖,工作两年之后,又重新回到学校应聘,成为母校的老师。还有一位烹饪班的学生,虽然专业课不拔尖,却口才极好,并擅长拍照和做视频,在一家食品企业实习的时候,就挖掘出这方面的潜能,做起了宣传和运营工作。
2025年的综艺节目《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第二季中,演员小奇用极为鲜活生动的语言讲述了自己的中专生活。而他的表现,也引发了人们对职业教育的全新想象。
在袁洁的任教生涯中,自然也见过表现优秀的学生,或者像小奇那样有灵气的学生。但他们日复一日地面对、关注的,还是学校里平凡、迷茫的大多数。“我还是想说,我们要正视技校生这个群体,不要拔高也不要妖魔化。我和我身边的老师,也都只是选择这样‘因材施教’。”袁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如今,袁洁在语文课上必须应对的,还有更多复杂的局面。她原本对语文课没有太高的要求,只是希望,有学生能在优美文学作品的熏陶下,产生一点点变化,规范自己的言行。但这几年,她发现,如今的学生早就已经远离了书本,沉溺于网络。
十几年前,情况还不是这样。刚刚入职的那几年,她偶尔还会给学生带些课外书看。当时,拿来一套《三体》或者是一本《百年孤独》,学生们很快就会在班里传阅,也有人能写出一篇完整的读后感。但现在,如果袁洁要求学生们在课上介绍一本自己读过的书,绝大部分的学生都会拿出网络视频中“五分钟读完一本书”的内容,胡乱搪塞。她问学生:你们没看过,怎么知道这本书好?学生回答:反正视频里面说好。
她不得不改换了策略。她在课上宣布,如果不愿看书,那么介绍自己打过的游戏也可以。“至少游戏是他们真心喜欢的东西,是他们真实接触过的。”她说。值得庆幸的是,偶尔,在这些学生的只言片语中,她还是能看到他们的真诚,意气风发,以及改变未来的决心。她曾在一位学生的作文中,读到了一段这样的表达:
“我处于一个以后只能生活在底层的情况,这全源于初中时的不努力。我们原本有机会改变自己,却无动于衷,安于现状,现在也是如此。我们是社会上那一堆人说的‘不好的孩子’,我指的一堆人,包括陌生人、亲戚,但是最终会怎么样,还是取决于个人怎么想,怎么去实现。”
这样“有信心”的表达,被袁洁称为技校生中难得的、“人间清醒”的思考。而每一个被这样触动的瞬间,她都会想起“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透过这个少年的面孔和文字,她似乎看到了围绕着他的家人和朋友,看到他一路上被家庭、社会塑造,跌跌撞撞走来的人生历程。
发于2025.12.15总第121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技校的学生到底过着怎样的人生?
记者:仇广宇(qiuguangyu@chinanews.com.cn)
编辑:杨时旸
